我在厂里写下的文字,改变了我的命运|人间
那没有手掌的手臂徒劳地伸到人事经理的面前,经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回去等消息,不要在这里妨碍办公。有一个工人拎起裤脚,被有毒的溶液浸泡的坏腿呈现出红黑交杂的模样,我当时就被吓得叫了一声。
配图 | 《大江大河》剧照
前 言
《从北到南,我只想找到一份工作》3月13日在网易人间发表后,一直有读者"催更"。有一些读者想知道后来我是否还在"折腾",答案只能说"是"。
幸运的是,我后来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2008年,我从襄樊的广告公司辞职,跑去西安找事做,经过一番周折,终于在视力矫正公司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。工作了一周,发现公司老板极不靠谱,喜好吹牛,便跳槽到马路对面的策划公司,还是做文案。一个月后,公司缩减员工规模,我被辞退了,又找了一个多月,才得到第三份工作,是在一家企业培训公司做总裁秘书,帮着总裁写他心心念念的成功励志学书籍。做了不到三个月,又一次被辞退……转眼间,我已经到西安八个月了,之前借的钱都花光了,低得可怜的工资也所剩无几。
在一次跟家里的通话中,我又一次选择了报喜不报忧,母亲沉默了片刻,问:“你是不是心情不好?”这一问让我猝不及防,声音抖了一下:“没有……”母亲说:“回来吧。”
回去的火车票钱还是家里打过来的,我没说钱的事情,但家人却猜得到。还没有到春节,大家都没有回来,整个垸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年轻人。父亲从中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,也能做一点小工贴补家用了,母亲既要忙十几亩地的耕种,又要照顾父亲。我待在家里,心里很不是滋味,提出再换个城市找工作试试。母亲担忧地看着我,试探地问:“要不在家里这边找个事情做?”其实不是我不愿意,实在是家中没有什么“上面”的亲戚,什么路子都没有,三本的学历也拿不出手,所以无事可做。
待了一段时间,我受不了,坚持要出去,却连一分钱路费都没有。母亲叹了一口气,给我的姨娘(我们那边对母亲姐妹的称呼)打了电话,然后跟我说:“你过去拿一下吧。”
在姨娘家的堂屋如坐针毡,等姨娘从房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时,我脸一直是发烫的。姨娘说:“这是一千块,你拿好。”我低声嗫嚅:“我会还的……”姨娘回:“不急。你先用着。”之前父亲生病,家里已经向姨娘家借了不少钱,我这一次借,对姨娘来说只是增加了一次而已。想到此,我更不敢抬眼看姨娘。
沿着长江大堤往家里走,越走脚步越沉重。钱放在贴心口的口袋里,再加上之前离开襄樊时向朋友借的三千块钱,这两年不仅没有挣到钱,反而欠了这么多,也只有我这样无用的人才会如此吧?沿着大堤下去,来到江边坐下来,看看浩浩汤汤的江水发呆。
我是一个无用的累赘。这个念头又一次从心底浮起。
之所以说又一次,是因为在整个的读书生涯里,它一直伴随着我。吃饭、买书、玩乐,都摆脱不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。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,才让家里变得捉襟见肘,所以在高中时很长一段时间,我只吃饭不吃菜,衣服破了自己补补也不让家人知道,生病了自己忍着不会吭一声。每当母亲踩着三轮车,走三十多公里的路来给我送换洗衣服和鸡蛋时,我内心都充满了强烈的自责。我不想让他们这么辛苦,同时也在暗暗发誓,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,毕业后找到好的工作,然后让他们安心地享福。后来大学考得太差,我还坚持要上,父母亲因此要承担高昂的学费;毕业后,东奔西走找不到好的工作,父母亲好不容易供我读完大学了,还要继续为我去借钱……这些年来,我的存在对于父母亲来说,不是无用的累赘是什么?
年后,拿着姨娘借的这一千块,我坐火车到了苏州。听朋友说这里的工作机会很多,薪资也不错。江南是富庶之地,苏州更是如此,机会至少会比西安更多一些吧?
依旧是去人才交流市场投简历,上招聘网站搜寻招聘消息,再把电子简历投到那些招人的公司。偶尔有公司通知我去面试,基本上第一轮就把我刷了下来。等我的钱只剩下最后一百块时,又一次接到面试失败的通知,我坐在租房里,狠狠地哭了一顿。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从这样的困境里爬上来了,挂在门上的背包里,还有十几份打印好的简历,都没有机会投出去。
我还这样活着干什么?真的是一点价值都没有!没有人需要我,一个都没有。我不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了。
下定决心后,内心一阵轻松,甚至有些雀跃。我穿好外套,锁好门,下楼时房东正好上来。她问:“出门了?”我点头说是,继续下楼。房东又说:“外面下雨了,你记得带伞。”我说好,出门走进了雨中。
我没有伞,就是有也不会带。雨下得有点大,头发、衣服、鞋子没过多久都湿了。沿路的洗衣房、网吧、小卖铺,无所事事的人们目送着我一直走出城中村。马路上的大货车开过时,激起一排水花,我也不躲,径直往前走去。要去哪里,我不知道。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,往前,雨水罩着我,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,浑身湿漉漉的、沉甸甸的,直至走到运河的桥上我才停下。来到桥中间,我趴在栏杆上,雨水坠落在浑黄的河面上,运货船一艘艘地驶过去。我自问了一句:“想好了吗?”然后,双脚踩在栏杆上,深呼吸一口气:“那就跳下去吧。”
可我没有跳下去,虽然心里这么想着,身子却死死地贴在栏杆上。
雨依旧不依不饶地下个不停,我冻得瑟瑟发抖。桥上车辆来来往往,桥面震动,我身子一软,靠在栏杆上不敢动弹。我恨自己的懦弱和犹疑,恨自己到最后一步还是如此不堪。桥对面有一个骑电动车的人停了下来,他穿着雨披,扭头一直盯着我。我忽然间泄气了,站起身往镇上走去。鞋子里全是水,走一步,“滋”一声,那个骑电动车的人慢慢地跟在我后面,直到我走下了桥,到了马路上,他才开走。
回到出租房后,洗了个澡,换了衣服,躺在床上缩成一团。雨声渐小,浑身发烫,甚至发抖,我知道肯定是发烧了。没有药吃,也没有水喝,想开门去卫生间也没有力气。我强迫自己睡了过去。
醒来时天已经黑了。窗外对面的楼房亮起了灯,楼下房东一家也在吃饭。我没有饿的感觉,也不想动。摸出手机,十几个未接电话,一看全是家里打来的。我心跳加快,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,赶紧拨打回去。
刚响了两声,母亲就接了电话,开口就问:“你出么子事了?”
我讶异地反问:“你为么子这么问?”
母亲说:“今天一天我一直觉得心跳得几快哩,总感觉你那边有事要发生。”
我清清嗓子回:“我没得事。”
母亲警觉地问:“你感冒了?”
我又一次惊讶于母亲的敏锐:“小感冒。真没得事。”
母亲还是不放心地说:“真要有事,要跟屋里说,莫一个人闷着,晓不晓得?”
我说晓得。
她接着嘱咐:“去吃点药。钱够不够?我让你爸再给你汇一点过去。”
我说:“不需要,我够用。”
顿了片刻,母亲忽然说:“实在找不到事情做,就回来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挂了电话后,我强迫自己起床,跑到卫生间喝了点自来水,又一次奔回来躺下。浑身骨头疼,眼睛发胀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我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捂着心口,心脏正有力地跳动,但它本该在下午的那个时候停歇。
说来可笑,就在准备从桥上跳下去时,我想的不是给家里人通个电话,也不是跟朋友交代一声,反而操心着手机是该放在口袋里还是扔到桥上,毕竟坏了挺可惜的……说到底,我还是不想死的。
此时我忽然想到母亲提到的“今天一天,我一直觉得心跳得几快哩”,莫非真的存在母子连心这回事?这让我骇然不已。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,母亲怎么办?父亲怎么办?我不敢深想下去,同时一阵阵后怕。那个骑电动车的人,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。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了。
几经周折,我在苏州的一家木材加工厂里找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,工资能拿到两千块,还能提供食宿。我心里头十分高兴。离开租房那天收拾行李,棉被、枕头都没有扔,这些都是从家里带来的。
家人们知道我找到工作的消息,也松了一口气。母亲再三嘱咐:“好好做啊,莫想七想八的。”说着说着又补充了一句:“人也要灵活一点儿,莫又像在西安时那样莽莽撞撞,要晓得看领导脸色行事。领导不喜欢你,么能做得下去?”我连说晓得。
坐上公交车,走的就是那天往桥上去的那条路,上桥后我瞥了一眼当时趴在栏杆的那一处,空空如也,心口一疼,就扭头看向前方。春天来了,马路两侧的油菜花也开了,柳枝远望去如青烟一片,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花香气。越临近工厂,心情也越来越舒畅,甚至有些兴奋。以前在襄樊的广告公司,我曾经被派到工厂采访,也见过流水线,但那只是待短短一两天,而这次我却要在工厂工作和生活了,希望可以做得长久一点,毕竟,我已经被辞退怕了。
这个木材加工厂挨着京杭大运河,为港商投资,占地颇广,是一个庞大的工业城。工业城的周遭十分荒芜,远处群山隐隐,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运货的大卡车。我白天在工厂的办公室上班,晚上在工厂的宿舍睡觉。每天上班都要穿过巨大的厂房,机器轰鸣,工人在浮满灰尘的生产车间里机械地重复着流水线的规定动作。硕大的机器黑沉沉地窝在厂房内,使人显得小小的,游移在机油和白乳胶的气味中。
到了厂房的最里侧,沿着铁梯上到二楼的“空中办”,便是我上班的地方了。我要负责的事情很多:公司产品的宣传,撰写领导发言稿,与律师事务所对接官司文件,在公司研发部和专利事务所之间来回沟通……
我完全不敢开小差,因为老总的办公室在最里面,几个部门的办公室一律排在他之前,墙壁中间装着透明玻璃,所有电脑都对着他,他只要一抬头,每个人在做什么一目了然。没有人敢轻举妄动。
没有想到会在工厂里待着,更没想到会做与喜欢的事情毫无关系的工作。我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外跑,去给律师事务所送文件啦,去科技局送材料啦,去专利事务所送样片啦……找一切能找的理由逃离办公室。办完事情后,也不急着回去,慢慢地在市区溜达。
其实在街上散步是不从容的,一方面生怕遇到老总打电话让我回去,或是遇到同事;一方面身着土黄色工服,左胸上还绣着工厂的集团标识,太惹人注目。经常在路上遇到大批走过去的游客,他们会前往寒山寺、拙政园、网师园,而我来了这么久,这些景点一个都没去过,门票太贵了。对他们来说,苏州是美丽的旅游城市,对我来说,我生活的地方是大片的工厂和成批与我一样身着厂服的工人,我们在此谋生,无暇也无力游玩。
闲逛太久,不得已回到工厂。刚一落座,秘书就让我去老总办公室一趟。站在一角,老总并没有跟我说话,翻看了半晌文件,接了三个电话,安排秘书打印了六份文件。他越不说话,我越紧张。我忽然想起在西安那家策划公司时见过的事情——有个和我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,老板对他很不满,但对他不说也不骂,也不派工作任务给他,直接视他为空气;公司所有的人都围在圆桌子边开会,老板吩咐了这个嘱咐了那个,唯独对他不理不睬,每个人的任务满当当,只有他没有。我们清楚,他被“踢”定了,果然,第二天,他就在我们公司消失了。等到我被辞退时,秘书站在我的办公桌前,全程盯牢我,生怕我拿走公司任何一件东西。收拾东西时,老板从我面前急匆匆地走来走去,刻意地低着头,好似看文件,其实是在躲避。那时候我怀着一腔恨意,想冲上去揪住他,问他个究竟,或者举起身边的石佛像砸碎电脑,可是我好乖好乖地低着头整理要上交的文件,因为一个月的工资还在他们手上压着,不能冲动……
金鱼缸的水泡一窜窜浮漾在深碧的水波上;窗外的停车场停了很多货车,小广场上五彩的旗帜飘扬;墙壁的左侧有一条水痕,蜿蜒曲折至墙顶……我的眼睛搜完所有可看的了,又重新回到办公桌上,老总的眼睛没有在我的身上停留,他还在看文件。半个小时过去了,身体已经透明成空气,而我又寄存希望,这无非是老总忘了我在这里而已。
我吞咽胆怯,放出勇气:“那个……总经理,我……”
老总这才抬眼瞟了我一眼:“你一下午去哪里了?怎么不向我汇报?”
汇报,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,老总要知道我每一刻的行踪,每一刻是否在为工资付出相应的劳动。你的白乳胶文案,你的强力胶照片,你的实用新型专利申请,你的细木工板胶合板科技木雕刻机重组装饰薄木切片,哦,还有你的本年度的宣传策划方案,在哪里?在哪里?在哪里?
我支吾不能语。
回到办公室后,我身子在发抖。这一次我不会又要被辞退了吧?经常做这样的噩梦:老总把我的稿子丢到一边,气得敲桌子,指着我的脸说:“哎呀,不行,你做的怎么这么糟糕?!明天不要来了!”恍惚之间,我悬置在空洞之中,没有着落,没有工作的虚无感让人悔恨:工作时何不再认真些,何不再拼命些?总比这样空空的强。这种落空感,是频频从我梦中逃出的恶魔。我的确不努力,不是吗?的确与这个工业城格格不入,不是吗?我就像是飘在水上的气球,想要强迫自己沉入水中,稍一松懈就会飘上来,再使力就会爆掉。
但我不能任性,也没有资格任性,必须强压着自己去熬过每一天。否则,再一次回到无业的那一段日子,更是不能忍受。
我一直担心的被辞退,并没有发生。事情的改观源于一次职工表彰大会,有一位在厂里待了十五年的老员工,念演讲稿时潸然泪下,给当时在场的老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老总知道这位老员工文化程度不高,不会写稿子,便问人事经理,这才得知现场所有优秀员工的稿子都是我一人所写。
大会结束后,我顺利转正。老总把公司所有涉及到宣传的文案工作都交给了我,还让我负责主编企业的内刊(报纸)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开窍了,还是工作经验累计所致,交给我的文字工作我完成得都不错。从此之后,老总再也没有怎么为难我,也放心地让我出去处理事务。
工作安定下来,心态日渐松快,与同事也日益熟稔。因为住宿吃饭都不花钱,钱也攒下了一些,还清了姨娘和襄樊朋友的借款,一桩心事总算了结。
埋头写文案时,我常听见隔壁的声响,那里是人事部,隔着一层玻璃,能看见手臂被旋切机或是冷压机弄伤的工人,拿着伤残报告,向人事经理要赔偿。那没有手掌的手臂徒劳地伸到人事经理的面前,经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回去等消息,不要在这里妨碍办公。有一个工人拎起裤脚,被有毒的溶液浸泡的坏腿呈现出红黑交杂的模样,我当时就被吓得叫了一声。
老总抬头往这边看过来,我赶紧装着继续写文案。可是我的眼角看见那个工人跪在办公室,最后人事经理叫人把他拖走了。因为要把文件送到马路对面的总裁办,我走出了厂房,穿过马路时,炙热的阳光在地面水泥颗粒上绽裂铺开,叉车迎面开过来,伸出的长长铁臂放着块木板,木板上搁着中暑的女工。我知道,又一个人晕倒在流水线上了,这是要送到厂里卫生所去。还有些女工因为晕倒没有及时发现,手臂被割伤了,头发被绞断了。这些时常发生。
我跟这些工人虽然同处一个工业城,可待遇完全不同。我不用一天十二小时站在机器旁边,而是待在宽敞的办公室,一天八小时,不用加班,领导不在,还可以偷偷打个呵欠(领导不允许中午睡午觉,不准趴在桌子上睡,不准靠在椅子上睡,吃完饭要立马回到办公室,不准聊天)。每当下班,我们办公室的一梭人鱼贯穿过厂房上空的空中走廊,底下的工人们就抬起头看我们——嘿,他们要去吃八块钱的套餐啦,竟然还有水果!——他们只有一荤一素,再加上一碗米饭和一份白菜豆腐汤。
经过浸染车间时,能远远看到各种颜色的水雾从浸染池子里蒸腾而上,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。里面都是男工,大冬天也都光着膀子干活。他们的眼白都是黄的。我想,人在这种环境中,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?我自己的那点郁闷,在这里变得轻薄起来。
工人们从全国各地奔波到此,一个月上二十九天班,每天上十二小时,接单多时,有些人需要连续上二十个小时班。我编的企业内刊需要有版面留给员工,便借此机会下到车间里去,采访线长、组长、机长、厂长,也采访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。他们一听说是要采访,咧着嘴笑说,有“啥可采的,不就是天天这么过呗。”我的本子上总是记下这样的只言片语,回到办公室只能编一些冠冕堂皇的话,假装成工人,表达对工业城的忠诚和热爱。但老总嫌写得还不够热烈,又亲手改动了,最后的稿子里,工业城简直如天堂,工人们幸福快乐地在这里工作生活——我们还有自办的大专,专门让那些上不了大学的人拥有专门的技能和大专学历,这是别的工厂不可能有的,怎能不感激呢!
傍晚,沿着工业城的马路一路走一路看,下班的车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我驻足看着他们涌过来,然后消失于宿舍区,心中浮起一种渴望——“我想写一个工业城系列。我要把他们写下来。”不是像内刊上那样粉饰,而是呈现,我想在纸上把工业城搭建起来,让这些人物各自携带自己的经历,活动在这座城里。他们是活生生的人,除开工作,也有家庭,也有纷争,也有抱负。
素材遍地都是:办公室的各种人等,隔壁人事部常有的打斗纷争,工资晚发引起的工人起哄罢工,某厂厂长的媳妇趁着厂长当班的时候下了老鼠药在饭里……这些都勾起我了解和观察的欲望。白天上班,晚上书写。写得烦闷时,我常常趴在阳台上看看运河的船只,嗡一声船笛长鸣,再渐渐开向远方。一开始在本子上写,后来去附近的网吧写。我在这边敲字,隔壁的下班工人一边抽烟一边打游戏。他们不知道我在写他们。
写完后,我发在网上。没有什么人看,更没有什么读者留言。但对我来说,能够去写,就已经很开心了。我不指望能发表,更不会想出版自己的书。这些对我来说,太过遥远。
2011年2月25日,我收到一封邮件,发件人介绍自己是北京某家出版公司的策划人:“一直在看你的文字,现在已很少有像你这样认真严肃写作的人。你有意向出版自己的作品么?我们可以聊一聊。春怡!”
我当时第一反应是:“这不会是个骗子吧?”我从未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文章,也不认识任何编辑,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作者,出版社怎么会想要出版我的作品呢?但我又转念一想:“我本来就一无所有,有什么好骗的呢?”于是,我加了编辑的联系方式。在跟编辑的交流中,她说自己一直在关注我的创作,希望我能把这些年来写的文章整理好发给她。我完全是受宠若惊的状态:“我写的东西真的可以出版吗?”她给出肯定的回答。我大受鼓舞,连连说好:“这就去准备,明天发你!”
晚上,当我告诉家人这件事时,父亲迟疑地问:“出版是么子?”
我解释道:“就是跟课本一样,把你写的文字印成书。”
母亲在旁边担心地问:“要你出钱么?”
我说:“我不用出钱,他们还要给我钱。”
父亲连连说好,母亲还是放心不下:“有这么好的事情?”
我兴奋地喊道:“就是有这么好的事情!我真的要出书了!”
母亲说:“你自家要考虑好,莫上当受骗!”
我嘴上说好,心里也不免有点担心:“编辑此刻会不会已经反悔了?”
可以想见,出版我的书,不能指望有什么销量。我写的这些文字,坐在网吧整理时,自己都深感稚嫩散乱,出版价值不高……但我硬着头皮勉强分出几个主题,凑成了一本书的量,连夜发给了编辑。编辑讶异地回:“这么快?”我说:“就怕写得不好。”编辑回:“要相信自己。”
说实话,这么多年来,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。以前接触过四五十岁还在写作的作者,他们过得很苦闷,感觉是在一个黑乎乎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,开始前头还有一点点光在吸引着他,到后面这光渐渐地淡下来。一个作品总是需要读者的,否则你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。但是很多情况下,作品写了也就写了,没有人看,像是野山坡上的一朵花,开了也就开了,谢了也就谢了,没有人知道。无人问津,还继续写下去,精神当然非常难得,可是实际很难有几个人能坚持下去。当我拿到编辑寄过来的出版合同,签上我的名字、终于可以确认的的确确能出版自己的作品时,我明白,与那些同行者相比,自己何其有幸,能在27岁这一年实现一个从未奢望过的写作梦。太不真实了,可又是如此真实。
三个月后,编辑告诉我书已经印好了。样书寄来时,正逢周末,快递员说等上班期间再送。我已经等不及了,问清快递员所在位置,连倒了几趟公交车,来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上,从一堆快件中找出了我的那一份。我不敢立马就拆,直到坐上了公交车,才小心翼翼地拆开,取出那本书。封面设计成素雅的折纸效果,再翻看里面,每一篇曾经都还只是在本子上写的、在网吧的电脑上敲的稿子,而今真的变成了铅字,马上也要被许多陌生的读者看到。
这个感觉太奇妙了。我把书放在心口,过一会儿又翻看一遍,怕翻得太多弄脏封面,再次放下,又再次拿起。反反复复,笑了又笑。真想跟坐我旁边的人喊道:“这是我写的书!”
但我忍住了,扭头看窗外。雨水敲打在车窗上,行人撑着伞,小心地走在路边。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寻常的一天,对我来说,却是意义重大的一天: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,彻底地改变了。
出书的事情,我没有告诉厂里人,依旧继续上班。我已经在这个工业城里工作了两年半,这不算什么,很多人在这里干了十几年,还在附近买了房、安了家。
有一天,编辑告诉我,版税已经打到我的卡上了,我查看了一下,生平看到自己的积蓄从几千块涨到了上万块。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人,父母亲这时终于意识到我靠写作也能挣钱了。
有了这笔钱,我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也开始萌生了——我还是想要做编辑,而不是在这里每天写着无聊的文案和发言稿。但这个想法我不敢跟家人说,怕他们又担心我。直到有一天,几个同事来我宿舍玩,看到了我床上的书,我出书的事情就传开了。这让我害怕,因为里面写了一些工厂的事情,而且不全是正面的。要辞职离开的心,更加坚定了。
正好北京的两个朋友告诉我,北京一家出版公司正在招聘编辑,我赶紧投了简历过去,还请了假去北京面试。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书的缘故,面试结果很成功,薪资也比工厂翻了一倍还多。再次返回工业城,我就跟老总提出了辞职。他叹息了半天:“你稿子写得好啊!以后找谁来帮我写发言稿呢?”我没说话,只是等着他在辞职报告上签字——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他了,这让我心生愉悦。
从“空中办”下来,车间里工人们依旧在流水线上重复着上一秒同样的动作,马路上依旧跑着运送货物的大货车,宿舍隔壁房里还睡着前一晚上完夜班的舍友。一切都照旧,而我却要走了。
收拾好行李,离出发的时间还早,我坐在阳台上看着不远处的京杭大运河,来往船只不断,沿着这条运河一直往北走,就是北京了。我不知道去北京以后会遭遇些什么,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重返苏州,这些都是不确定的,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一定会越过越好的。这种自信,说它莫名也好,盲目也罢,都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方式在我心中扎下了根。
工业城,再见!北京,我终于来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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